油粥

瘾者之子
有写瘾 不是觉得好才发的

(茸米)头痛

#黑帮教父茸×白捡枪手米 接《秘密通道》


#我早早埋好的头痛梗 现原形吧(然而这一篇又埋了一个)



米斯达加入组织三年之后,头一回被派遣到远离那不勒斯的撒丁岛完成任务。虽然兜兜转转也没踏出意大利的国门,还是让自打生下来、有记忆起就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市的米斯达内心激动了一番。



他这副自出任务前一个星期就收敛不住的跃跃欲试的劲头没少招乔鲁诺调侃。和乔鲁诺待在一起的时间越长,米斯达就越发现年轻的教父其实并不如看上去那么老成。起码在自己面前,乔鲁诺还是流露出几分少年人偶尔散漫、不正经的性格特点的。



米斯达不知道这是他和教父比常人亲近的证明,还是后者致力于使自己的形象更具迷惑性而特意打造的效果。从不以真正面目示人,大概是这些位高权重的神秘人物必须修炼至炉火纯青的必修课。



虽然想到这里会使人有些不寒而栗,但米斯达的心眼比捕鲸用的渔网网格还要宽上不少。些微失落和黯然的情绪只会像被网起的海水一样流走,晶莹的咸味水珠挂在上面一会儿,也就被太阳曝晒干净了。



米斯达在撒丁岛待了半个多月,他所在的小队利用这段时间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将目标窝点一举扫荡。经过上次的教训,何况不是自己的主场,米斯达在这次任务中刻意收敛很多——虽然他还是在整个过程中打了五十二发子弹,比队内平均数翻上一倍不止。



出差一趟带给米斯达最新奇的感受,倒不是撒丁岛浪花习习如一只巨大的、温柔的眼睛的海面有多么璀璨漂亮;而是Passione内部原来还存在一个他此前一直一无所知的传统:给教父上贡。



成员出差要给教父带回点当地贡品的习俗自然没有被明文记录,但不知道是上任boss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遗风,还是总有那么几个想借机讨好上级的成员开头带路,引得其余人就算本无心思也不得不紧随其后——毕竟谁都不想衬托之下落得个对教父不够尊敬上心的骂名——米斯达察觉到在他还在任务收尾后优哉游哉打算玩两天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划要带些什么战利品回去了。



敌方窝点的缴获自然不算是个人的贡献,但从对手老巢搜刮来的一些可以不算在上交清单上的物品,则能归成员所有,算作个人所得。于是敌方老大耗尽半生心血积攒下来的古董、珠宝,乃至现在已经列为濒危物种的地中海僧海豹的一张皱巴巴的皮,尽数被Passione成员打包寄回大本营,用以孝敬实则兴趣爱好不明的老大。



米斯达原本没有那个想法——虽然他也不是没想过送点礼物会让乔鲁诺开心,但真要他绞尽脑汁还得抢在别人下手前搜罗一件宝贝,实在是有点为难——与其他人一定要带点什么回去的想法不同,米斯达觉得对于乔鲁诺来说,东西贵不贵重无所谓,他已经对金银财宝麻木了;只有确实符合他脾性口味的事物能为他带来一丝愉悦的心情,譬如秘密通道门口冰淇淋摊上开心果味的冰淇淋球。



但米斯达总不能真的举着一只抵达那不勒斯必然只剩下被融化的奶油浸得软趴趴的蛋筒的撒丁风味冰淇淋回去。



乔鲁诺喜欢什么呢?米斯达不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但时至今日也没能得出答案。



返回那不勒斯的火车上,米斯达一直将手揣在衣兜里,看着窗外急驰而过,如一副被灵巧的手非常迅速地拆洗的扑克牌般流逝的风景,睫毛浓密的眼睛散发着一种介于专注和呆滞之间的光亮。



他的手指在衣袋里反复掐磨揉捏的是一枚戒指——一枚从他举枪击毙的其中一个帮派成员手上取下来的戒指。



最开始的时候,米斯达只是觉得这枚戒指还挺好看的。乔鲁诺手指上也常年戴着戒指,一颗沉甸甸的祖母绿嵌在铂金的底座上,奢华无比,正合他黑帮老大的气质。



米斯达将方才失去生命,还未脱去温度与柔软的死人的手扯起来,轻轻松松将那枚戒指从无名指——那是被赋予誓言的沉重意味的一根手指——摘下来。令米斯达惊讶的是,戒指环圈内测刻着几个纤细的、花体字勾勒出的字母;字母组合恰巧是G&M。



这是一枚结婚戒指。而且不知道是哪位天神开的极品玩笑,这对米斯达永远也不会知道名字的新人的姓名组合是G&M。不说这是随手扒下来的赃货,就好像是用乔鲁诺和米斯达两人的名义打造的一枚戒指似的。



这也是米斯达第一次对自己杀死的人产生了一种审视和了解的冲动,他看着眼前以一个极其瘫软、松弛,瘫软和松弛到根本不存在任何一丝生命的张力的姿势横躺在地面上的人——他被一枪射中了鼻子,鼻梁骨碎得就像嚼烂了吐在盘中的披萨,鲜红的香肠和番茄的残渣便是他血肉模糊的组织。



以往从未对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产生惊悸之心的米斯达突然感到有点慌乱。他承认在那短暂的一瞬间,他有点后悔,他后悔是不是不应该如此轻易就杀死一个人。



哪怕这是命令,是来自将他从饥寒交迫、朝不保夕的浑浑噩噩的世界拖拽出来的乔鲁诺至高无上的命令。乔鲁诺命令他杀人,于是米斯达从不管正确与否,对错几何,将自己的一颗心完全放在这些鲜血淋漓的场景之外,一个悬浮于空中的看台之上,而他甚至不会试图低头往下看。



所有人都有他的故事,他的人格,他的爱与梦想,所有人都有他的感情;就算是加入Passione前生活如同一张质地脆弱的白纸的米斯达也一样。



以前米斯达根本管不得这些,能够活下去就已经实属不易。可现在,也许是靠着肆无忌惮剥夺他人的生命过得太好了,太安闲舒适,他居然会有那么一刹那面带惊恐地怀疑乔鲁诺带领他前往的这条路。



乔鲁诺一贯比米斯达想得深入、长远,这些时至今日才在米斯达脑海中朦胧地形成的困惑,大概乔鲁诺早就已经经历过并习以为常。甚至如今他已经完全不会在作出明知会令许多本鲜活生命消弭的决定时踌躇犹豫了吧。



米斯达知道乔鲁诺不是滥杀无辜之人,很快,他自己都没察觉到那个自我说服过程的存在,这种郁闷的心情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米斯达变得不再怜惜那些人的死,但他确实惋惜那段注定随着被他摘下的戒指而逝去的感情。无论为什么样腌臜丑恶的人所拥有,纯洁、热烈,将两个本各自奔赴生活与未来,毫无交集的人用一枚小小的、坚固的环紧扣在一起的感情,都必然是可贵的。



米斯达一直将戒指装在衣兜里,直到时隔多日回到大本营。



“米斯达。”



乔鲁诺召集包括米斯达在内的成员开了一个简明扼要的会。乔鲁诺主持起会议来丝毫不拖泥带水,嗓音总是沉稳动听,让人像在欣赏音乐。回想起来,那种带着特定的平稳旋律的讲演却着实是一句废话都没有。



即使经过长途跋涉,米斯达已经有点累了,但他还是相当专注地托着脸颊看着站在众人面前的乔鲁诺。不知道是不是有日子没见到他了,米斯达觉得眼前的乔鲁诺虽然依旧是那副打扮,那张面孔,却莫名让他将记忆中波光粼粼将撒丁岛沿岸黑得发亮的礁石一次次浸没的海面与之联结起来。



米斯达感觉自己就像一块呆呆地,只会千百年伫立在同一个地方的石头,被那股不息涌动的灿烂潮水一遍遍打湿。



然而就在会议结束,众成员开始例行公事地献宝的时候,米斯达犯难了。他这一趟可谓什么都没带回来,除了口袋里那枚日摸夜盘估计都有点抛光了的戒指——可那不值钱也就罢了,还是从另一个组织死得超级难看的马仔手上摘下来的;里面刻着圈虽然纯属巧合,但也有点过于意味深长的字母。



同行的人有的奉上奥匈帝国的珍宝,有的拿出当代名流的真迹,还有一个人实在没捞到什么好东西,急火攻心回到大本营前跑去那不勒斯博物馆扒了一块远古金字塔的砖,被乔鲁诺毫不客气地命令今晚入夜后就老老实实给他塞回去。



乔鲁诺看上去对这些贡品着实没什么兴趣,多少是成员下属的心意,不太过分的他就会收下。米斯达战战兢兢地站在人群最后,看着眼前的人一个个完成贡献后就恭敬地躬身作别,并离开开会的房间。



能够遮挡他的人头越来越稀疏,而也许是错觉,米斯达总觉得乔鲁诺就算在接受别人的献礼的时候也一直盯着他。



在乔鲁诺终于于没剩几个人的时候叫了一声米斯达的名字时,这种感觉达到了巅峰。



“你没给我带什么东西吗?”乔鲁诺的语气既不像在斥责,却又不像只是随口问问。



如果是乔鲁诺已经习惯了外出归来的成员都会给他带一份礼物——他喜不喜欢、需不需要倒另说——那米斯达还能以自己是第一次出任务,不懂规矩糊弄过去;可米斯达总觉得乔鲁诺是暗指他和自己的关系不同于教父和一般帮派成员,即便组织内没有这个孝敬的习俗,米斯达也该自觉点才是。



“新来的第一次出去见世面,是我这个带队的没教好,回头一定教训他。”



米斯达感觉有股潮湿的汗意顺着脖颈淌了下来,他的手心也因为紧张而湿漉漉的,那枚戒指此刻就静静地躺在他的衣兜底部,如同沉在沙壤中的一枚小小的、崎岖的贝壳,而米斯达还在犹豫要不要借花献佛。



就在他拿不定主意之际,一根沉甸甸的胳膊猛地掼在他的后脖颈上,毫无防备的米斯达差点就当着教父的面迎面将自己拍在地板砖上。



“失礼了,Padrino。”出手的是此次任务的领队,一个五大三粗,看上去倒也怪可靠的男人。这样一个男人身上不知道有多少刀劈斧砍出来的疤,却对着清秀、纤细,怎么看都不会是和黑恶势力有联系的乔鲁诺毕恭毕敬。



米斯达的头被一巴掌强行按住,不得不低垂着头面对乔鲁诺。他似乎能感受到乔鲁诺的目光从上往下汇聚在他身上,如同海面上一座坏掉的灯塔,聚焦的光束永远照射向同一个位置。其下看不见的惊涛骇浪正不断地撕裂途经的船只,以及这座灯塔本身的基底。



米斯达猜不透乔鲁诺是不是在生气,因为紧接着他听到乔鲁诺说:



“没事,不必紧张。”乔鲁诺大概示意领队可以放开可怜的米斯达,米斯达瞬间感觉自己的脑袋轻了不少。



抬头看向教父,他那一脸好像方打了个哈欠,松弛又无聊的模样实在令人捉摸不透,“我也不过是问问。”



“还不快给教父谢罪!”领队显然还是不打算放过米斯达,虽然在教父的暗示下他不便继续动手,语气却凶巴巴的好似米斯达刚刚害得派出的小队全军覆没。



“不必了。”乔鲁诺的神情甚至已经有些厌烦了,这种争论似乎害得他非常疲乏,“往返路途疲惫,先回去休息吧。”



虽说是安排各位回去休息,米斯达却不敢就这么一走了之。乔鲁诺只是偶尔瞟向他的眼神告诉他,即便乔鲁诺不提,米斯达要是就这么以为万事大吉地走掉,那他就完蛋了。



乔鲁诺自然不会这么早休息,出差的小队成员各自回去修整后,乔鲁诺就待在会议室里翻看起此次任务的报告。厚厚的一沓摆在桌上,乔鲁诺不紧不慢地一份一份翻开来看,就算到了午餐时间也没有结束工作的迹象。



米斯达的报告是坐在火车上抓耳挠腮才赶出来的,虽然这次没有偷懒请外援,对于能否让乔鲁诺满意,米斯达还是心怀惴惴。



米斯达一直待在会议室里,乔鲁诺也没赶他走,慢条斯理地做他自己的审核工作;把有问题的报告放在左手边,慢慢地积累了一大摞。



米斯达能一眼就从尚未阅读的报告中看出自己虽竭尽全力却可能无异于粗制滥造的报告的边角。等乔鲁诺终于将手指覆在报告书薄薄的封面上的时候,米斯达借口替乔鲁诺拿点吃的回来溜出了会议室——他可不想再忍受站在一边接受精神凌迟的痛苦。



“这次的报告写得不错。”等米斯达再次回到会议室,乔鲁诺已经把他的报告看完了。米斯达端着一碟咖喱饭和一盘鲜切的橙子,若非真的没有第三只手,他还想再运一份蛋糕来彰显谄媚讨好之意。



目力所及,左边的纸张厚度似乎没有增加,米斯达松了口气,但乔鲁诺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差点吓得将盘子打翻。



“想批评你都找不出什么理由。”乔鲁诺一只手撑在桌面上,虚虚扶着自己的脸颊。



他的表情不像是真的在为找不出下属的茬而苦恼,比往日更下垂几分的上眼睫令乔鲁诺看上去有些精力不济。



乔鲁诺将眼睛抬起来看着米斯达,米斯达小心地上前,将装满食物的盘子放下。乔鲁诺取过勺子舀了一勺咖喱,含在嘴里咀嚼,微微鼓起的腮部配合土豆在碾磨下粉碎成浆糊的声响,听上去却莫名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米斯达垂着头说,“你要是真的想生气,可以直接揍我一顿的。”



“今晚不准出去了。”乔鲁诺不会揍米斯达,他只会像个坐在高处的法官一样面无表情地宣判他的决定,且往往将对象扔进等待执行的监狱里先关上一阵。



乔鲁诺不喜欢拖沓,做事讲究快准狠,速战速决;但在惩罚人这方面,暂缓执行且语词模糊是精心设置的惩罚的一部分。



“来我房间。”



米斯达一个下午都没休息好。



本来舟车劳顿,他应当是一接触到能躺下的地方就瞬间倒伏不起,甚至沉睡的呼噜声会赶在身体彻底平躺之前就隐隐传来。大本营的房间自他搬出去后就取消了,米斯达只能在被乔鲁诺以“我想一个人工作”的理由赶出会议室后摸到医务室找张床板躺着,和一群打点滴换绷带的人混在一起。



米斯达想了一下午自己要如何为惹恼乔鲁诺的事情赔礼道歉——现在才拿出来还能叫“礼”吗,乔鲁诺该以为这是他亡羊补牢拿来凑数的吧——而等他真的在入夜后站在乔鲁诺房门前的时候,发觉仍是脑袋空空。



米斯达害怕惹乔鲁诺生气,他也发现乔鲁诺经常生他的气。



最开始好像也不这样,乔鲁诺深谙如何管理这群多少有点反社会人格的黑帮,多数情况下自由放任,但涉及重大则绝不妥协。米斯达觉得在自己这里则正好相反,大事上乔鲁诺好像格外护着他,常年留他在大本营不说,即便队友抱怨连连也还是继续派他出任务;而在一些小事上却频繁甩米斯达冷脸。



按照机要秘书福葛的说法,乔鲁诺其人对待米斯达多少有点养猫情结。抓烂窗帘、撕碎沙发都无所谓,但挠自己一下就要肝火旺盛。养猫的人对于猫咪有多么难以驯服是存在认知的,却因为是自己精心饲养,一旦自身受挫则无法忍受。



米斯达听的时候似懂非懂,瞪着一双将迷茫掩盖得非常到位的颜色深郁的眼睛——米斯达的眼睛和乔鲁诺的不一样,后者十分善于将一切复杂的情绪隐藏在本分外清透的瞳孔之中,使得他的注视总是萦绕着一层谜一样的雾霭;米斯达则比他看上去更要单纯许多——而得到教父的许可进入房门后,米斯达又突然想起了这个他此前并未理解的比喻。



他不是猫,但大概比那种生物还要不善解人意吧。



米斯达到访的时候,乔鲁诺正在收拾东西。铺着软绒绒的地毯的地板上放着一只敞开的行李箱。已经有几件叠好的衣服被整整齐齐地排放在箱体里。



乔鲁诺站在房间中央,一只手无意识地托住下巴,大概在思考接下来放什么物件进去。米斯达呆呆地站在一边,半晌问道。



“乔鲁诺,你这是……”



“来了。”乔鲁诺好像才注意到米斯达的存在,伸出手朝米斯达的方向招了招,“过来帮我收拾行李。”



“我要去德国一趟。”乔鲁诺说道,“回来给你带礼物。”



能把“礼物”这个词咬得这么重,恐怕不是一个心平气和的意大利人能办到的。



米斯达上前,在敞开的行李箱前蹲下,粗略查看了一下已经被教父选中的内容——衣服、衣服、衣服、两包鼓鼓囊囊的文件袋,没了——米斯达仰起头看着乔鲁诺。



“什么事非得要你亲自去?”



教父不经常出门,不仅因为重要人物离开戒备森严的巢穴,总是存在更多不可预知的风险;还在于出远门通常情况下还是要走正常途径,譬如前往德国要坐普通客机,因此就连把枪都没法带。



虽然到了当地大概率有散布在外的组织成员接应,一路上还是存在不少隐患。米斯达也因此略有些担心地问:“我……就算不是我,其他人不能代替吗?”



“我又不是废了,为什么不能亲自去。”乔鲁诺轻笑两声,但大概米斯达的眼神太过忧心忡忡,乔鲁诺解释的时候声音沉了许多,像是在安抚他此次前来本又是为了挨批的下属的情绪,“事关重大,我得亲眼看看才能放心。”



乔鲁诺从摆满了备选物品的小茶几上,弯腰又拿起了一件东西,转身递给蹲在地上的米斯达,示意帮他把这个塞进行李里。米斯达接过来一看,一包意大利特产零食——有没有搞错,这只几乎能防弹的皮箱该是用来装那不勒斯风味洋葱圈的吗!



“舍不得我?”



看着米斯达一脸痛苦地试图把那包一不留神就会碎成猫粮的零食安置在合适的位置,乔鲁诺突然问道。



乔鲁诺的目光没有离开堆得满满当当的桌面。米斯达微微侧头,能看见乔鲁诺贴合肢体曲线的西服裤管,其下纤长却又饱满的小腿肌肉不可谓不漂亮。



乔鲁诺喜欢将重心放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微微曲起站着,这个姿势非常优雅,经常导致米斯达就算在走廊上隔着很远的距离,就能看见并认出乔鲁诺——实际上,即使用不着倚仗这个姿势,米斯达也总是能一眼认出乔鲁诺。



“嗯,舍不得。”米斯达老老实实地说。



暂时的离别对于米斯达来说不算什么,他自己不也刚出差回来;可对这一趟旅途的担忧,加上正是因为时隔半个月才见到乔鲁诺,米斯达内心那种从未升腾的不情不愿情绪此时此刻无比强烈。



乔鲁诺还在大本营,待在他防护无懈可击的卧室里,坐在那扇能将他严丝合缝保护起来的门后,米斯达不管去哪里,身处怎样的枪林弹雨都会觉得很安全,就像是他自己被保护了一样。



可现在,乔鲁诺要走了。虽然不出意外,他兴许也是半个月后就会回来,米斯达却头一次觉得半个月、十五天的时间好似漫长空洞得看不到尽头。和乔鲁诺同床共枕的回忆也在此时酸溜溜地、倒霉地袭击着他;他此前也是太没心没肺了。



有时米斯达醒来,会发现自己的胳膊正压着乔鲁诺的一缕头发,而后者正闭着眼睛,轻柔地呼吸着沉睡在他的身边。



和一个男人,和自己的顶头上司睡在一起,听上去是挺奇怪的,就算是上司勒令要求也很奇怪;但那段几乎没有激发触感的头发,陷在床褥和身躯的缝隙里,就像一根羞怯地触碰他的小手指,却让米斯达浑身僵硬、发烫。



要好长一段时间没法和乔鲁诺睡觉了啊。米斯达从未想过对于这一点,自己会那么失落。



米斯达的手此时又悄悄伸进了自己的衣兜里——那枚戒指被他自己的体温烘得热乎乎的——要不要这个时候拿出来呢?



“把你扔出去一趟是对的。”沉默了一会儿,乔鲁诺说道,言语间一贯地情感不明,米斯达却能听出教父是在无奈地抱怨。米斯达就知道乔鲁诺因为自己没给他带礼物而很不高兴,此时却更加不好意思亡羊补牢地把礼物掏出来了。



算了算了,等乔鲁诺回来……或者再找到一个更好的机会送给他吧。



“不然你才不会有这种招人喜欢的心思。”乔鲁诺补充道。米斯达低着头无言以对。



“我有点累了,叫你来就是想让你帮帮我。”乔鲁诺不再挑选、收拾东西,而是转身走向了他的床。



米斯达第一次看见乔鲁诺如此不考虑形象地双足垂地,直接后仰躺在了床上;一只手臂伸出来搭在额头上——看来他真的是很累了吧,米斯达从没见过乔鲁诺疲惫成这样。又或者不是疲劳,而是别的原因?



“你不舒服吗?”米斯达一旦有了疑心就不得不多问一句,即便他分外希望自己只是在没必要的事情上多此一举,“乔鲁诺?”



乔鲁诺没有回答,他就像已经昏死在床上一样一声不吭。米斯达捡了几样东西就再也收拾不下去,干脆起身走到乔鲁诺的床边。



乔鲁诺的脸色非常苍白,即使在厚重的床帘的银影下,看上去也像冰天雪地里冻坏了一样毫无血色。他依旧睁着眼睛,并没有睡着,眼神空洞地投射向头顶深棕色的床盖,如同一具没有生命的塑料模型。



米斯达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见过乔鲁诺这个样子。



“你该不会……”米斯达的声音有点发抖,他将乔鲁诺搭在额头上的手臂轻轻扯开,露出教父那张精致到一旦稍微显露出困顿迷茫的神色,便令人分外心疼的脸——米斯达好像隐隐理解了乔鲁诺为何总是一副孤傲凛然的模样,即使他笑起来、温和一点真的很好看。



米斯达将自己的手心贴上去,传来的温度是正常的,乔鲁诺没有发烧。乔鲁诺则将自己方才被撩开的手又伸了出来,在空中晃了一下,最后轻轻抓在米斯达的小臂上,如同一丛盲目的、下意识追逐阳光的柔软的藤蔓植物。



“你手有点热,好舒服。”乔鲁诺喃喃地说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啊,怎么我回来一天你都没跟我说。”米斯达几乎已经确定乔鲁诺的不对劲从何而来了——他肯定犯头疼了,且说不准不是一感到不舒服就立刻休息,而是已经一声不吭、若无其事了大半天,直到被折磨到脸色惨白才终于躺了一会儿——他半是责怪的语气实际上非常不尊敬。



乔鲁诺软绒绒的头发被米斯达拨开一点,掌心紧贴的额头饱满平滑。因为这样似乎能让乔鲁诺好受一点,米斯达索性坐在床沿上,掌根略微使劲替乔鲁诺揉着脑袋。



“你又不是医生。”“我会去帮你找医生啊!”



“没有医生了。”



“我的医生……他不会再帮我看病了。”乔鲁诺说道。米斯达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而乔鲁诺则在没有问题的情况下自己给出了回答。



此前一直为他服务的医生表示想要结束与黑道之间的联系,他保证不对外泄露乔鲁诺的健康信息,但也不愿意继续担任乔鲁诺的医生一职了。



按照常理,掌握他重要个人信息的人一旦不再宣誓忠诚,足够心狠手辣的话,必然会将此人直接铲除,以绝后患;乔鲁诺却对医生的选择表示了理解和尊重,他甚至给了这位医生一笔钱,让他回到正常人的世界后——但最好离那不勒斯远点——安心、从容地过日子。只要他不说出对乔鲁诺不利的事情,乔鲁诺保证他下半辈子都不会有什么意料之外的灾厄。



“暂时没有找到可信赖的人,其他人开的药我不会吃的。”这件事乔鲁诺甚至连对福葛都没有说实话,他只是以断药的方式向福葛展示:是他不再需要那位医生了。否则福葛很有可能先是仗着他与教父非同一般的交情把后者臭骂一顿,紧接着,大概就会采取以防万一的特殊手段。



没有乔鲁诺的命令,米斯达不会轻易杀人。他不知道乔鲁诺对那位医生为何抱有信赖,但乔鲁诺身边的不安定因素,此时也令米斯达自己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威胁。



况且即便暂时抛开这位医生居心几何不谈,乔鲁诺的头痛离开药物调理确实已经到了会影响他日常行动的程度,这一点是米斯达目前更为担忧的。



“那你也不能就这样生生挨着啊。”“这次去德国,除了调查一点事情,我也会安排这件事的。”



乔鲁诺说完深呼吸了一下,他略显单薄的胸膛似乎承受不住这声呼吸,迅速叹出来后又轻轻地凹陷了下去。米斯达的心似乎也浮在这声呼吸之上,随着它一起一伏地晃动。



“别担心。”乔鲁诺的手指轻微用力,在米斯达的手臂上抓了一下,随后他用自己的手叠在米斯达的手背上,手指辟开米斯达指间的缝隙,将米斯达的手取了下来,牢牢缠在自己的手心里。乔鲁诺闭上了眼,可睫毛似乎无法安宁地铺下来般一直颤抖。



“……你快给我好好躺下。”



米斯达说着就要蹲下身搬动乔鲁诺的腿,让他能够以一个更为舒服的姿势完整地躺在床上。他替乔鲁诺换下鞋子,乔鲁诺一边慢悠悠地躺上床,一边还不忘没事人一样取笑米斯达——



“什么时候这么会发号施令了。”



米斯达将手从乔鲁诺的手心里挣开。他没用太大力道,乔鲁诺稍微较了会儿劲,最后大约还是因为实在没什么力气松手了。



米斯达一言不发——他不是非要以沉默表示他对乔鲁诺的想法、决定、言行有什么意见,他只是单纯感觉有一股阻碍他的心软化下来的、如同水泥在渐渐凝固的情绪拥堵在心口——他继续走回敞开的行李箱前,心不在焉地收拾东西。



好吧,米斯达想否认,但他内心确实有点五味杂陈。按说乔鲁诺的身体状况他自己最清楚:偏头痛不是什么前一天才冒出来的新毛病,不保证可靠宁不吃药的决策也难说有多大问题,米斯达无论如何既不该越俎代庖操这个心,也无法理直气壮动什么气。



但他心情就是不好,知道乔鲁诺身体不舒服,自己还一点办法都拿不出来的感觉真的很糟糕。



“你知道我要带什么吗?”乔鲁诺虽然躺下了却没有睡觉,房间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一阵,招呼别人替他拾掇了半天的教父好像才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



“不知道。”米斯达回答,此时他正将一顶不管怎么看都和现行季节无关的帽子往教父的皮包里装;他好像总觉得把它包裹得严实、暖和点能一定程度上确保安分,“但我觉得你需要的,我就给你装上。”



“我会尽量不发出声音的,你先睡吧。”米斯达尽量把动作放得轻微,其小心程度甚至不亚于任务前夕检查、组装那一把把精致枪械。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只过了几分钟就听见乔鲁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睡不着。”



这一句轻轻的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声音微弱地请求。这种声音米斯达曾经站在乔鲁诺的床边听见过。伴随着这种声音,乔鲁诺那张被浓重的阴影层层遮盖的脸即便不在眼前,也会在他的记忆中浮现,装入金碧辉煌的画框,隔着触不可及的玻璃——米斯达有时会非常想要伸手拂去乔鲁诺面颊上的那么多阴影、那么多灰暗,他希望可以穿透那层玻璃,纵然双手鲜血淋漓。



如果能为他做点什么就好了。永远、永远希望能在他身边,为他做些什么;听从他的命令,顺服他的脾气,他的一切一切都让人心悦诚服。这样的乔鲁诺说什么都是对的,做什么都是被允许的;哪怕再不可理喻也是毋庸置疑的。



那天能够在街头遇到素昧平生的乔鲁诺,真的太好了。能够留在他身边,做他最忠诚的狗,能够被他哪怕只是最不紧迫地需要,真的非常幸福。



“你不在旁边,我睡不着。”那个声音就像迫近海水、展平自己的羽翼保持着越来越低的飞行高度的海鸥,似乎下一秒就要一头扎进隔音的汪洋之中。米斯达不由地加快了收拾整理的速度。



“那我快点。”



米斯达没出过几次远门,这回出差是他第一次离开那不勒斯。对于长途的旅行他并不存在恐惧,因为他本就是无论身处何处都毫无所谓的人。因此在整理行李上他多少算个新手,虽然料想乔鲁诺已经把最重要的东西提前打包,米斯达还是一边想着尽快收拾完,一边胡乱塞了不少他自己都设想不出用途的东西——可他就是没法下决心把它们拿出来。



米斯达总觉得乔鲁诺离开往常生活的地方,这些虽然或许莫名其妙,却总是自有它的功用的物件能叫必然时刻惦记着的自己安心。



“还疼吗?”



米斯达回到乔鲁诺的床边,本来一直闭着眼睛的乔鲁诺睁开了眼——米斯达一瞬间怀疑是自己吵醒好不容易睡着的他了——那双眼睛清透、明亮,甚至还带着一点笑意。乔鲁诺的神态本相当疲惫,可他的双眼就如沙漠中的清泉,在其中汹涌洄游着无限似乎不会枯竭的意志与生命。



“你替我揉揉?”



米斯达毫不推脱地坐了下来,双手按住乔鲁诺两侧的太阳穴。他惯常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粗糙却有力。米斯达感觉指腹下传来乔鲁诺的血液一下一下温和地鼓动的触感,这种涌动不断冲击着神经,就如浪涛打在峭壁之上造成疼痛。



这是米斯达第一次将如此柔软、温暖的东西置于自己的手指之下,好像捧着一颗微微凝固的蛋白般小心翼翼。乔鲁诺的表情看不出是舒适还是难耐,米斯达的影子投在他的脸上,像一层黑纱。米斯达的手指很快就酸涩了,可他没有改变按压的频率和力度。



“有作用吗?”“一点。”



乔鲁诺的回答让米斯达既有点失望又相当着急。其实他知道这么做没什么用,只是用另一种刺激缓解难挨的疼痛罢了,对于作乱的病灶毫无疗效。但大概他们眼下也只能用些聊胜于无的手段蒙骗作威作福的疾病,米斯达于是打算和乔鲁诺聊聊天转移注意力。



“我以前头疼的时候……”“你以前会头疼?”



米斯达还没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乔鲁诺就打断了他。这种干扰并不让米斯达恼火,反倒是乔鲁诺流露出的细致入微的体贴让他分外感动,手指甚至因此颤了一下,滑向乔鲁诺的脸颊。



“怎么说呢,有点不好意思……就是,之前老睡大街的时候,一天早上起来,发现头居然被老鼠啃烂了。”米斯达哈哈笑了两声。



虽然是非常凄惨甚至有点恶心的经历,面对乔鲁诺说出来,米斯达却并不觉得害臊或是羞愧。他没有不敢面对自己的过去,只是向来不感到有必要回溯和自怨自艾,而在乔鲁诺面前他更感觉无论什么都可以坦白。他不会得到嘲笑、鄙夷和蔑视,他只会被温柔地注视,被真诚地理解。就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米斯达就在杀人;而乔鲁诺是那样平和、坚定地相信了他所叙说的一切——一个浑身污秽的无名之辈坦白的罪恶。



乔鲁诺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哪里?”乔鲁诺又没等米斯达说完。



米斯达低头看向乔鲁诺,他的每一根颜色本浅淡的眼睫都沾满了灰色的碎屑,眼中的泉水也仿佛浸润在黑夜之中。乔鲁诺的嘴唇有点干,大概他今天又是忙碌又是头疼,没来得及喝多少水;而看着那个饱满、圆润却干燥的形状,米斯达一瞬间只想俯下身去衔住、蘸湿、舔磨,直到每一寸纹路都被他自己的温度和湿润填得一点空隙都无法留下。



“告诉我是哪里。”见米斯达不回答,乔鲁诺又重复了一遍。



真拿他没办法,教父想要知道的事情,除非是死人才能保守住秘密。米斯达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一条腿曲起跪在床上,将自己的上半身往乔鲁诺面前引;他抓下一直戴在头上,睡觉才会摘下来的帽子——米斯达的黑发浓密、轻度卷曲,一枚形状浑圆的发旋顶在正中——他将头低下来,面对着乔鲁诺扒开一小片头发,指了指其中一个位置。



随后米斯达就感觉到,一只温度较低的手掌轻柔地覆盖在那个地方,顺着早就已经生长好的头皮、发根一遍遍来回抚摸。



教父揉着枪手的头发,他的眼神甚至比他的动作更温柔。细密的摩擦声如同猫咪拖着尾巴扫过柔软的地毯,乔鲁诺的手指有时微微用力,拨开东倒西歪的头发,在米斯达的脑袋上来回揉搓,好像在检查一颗炸弹会不会立刻引爆。



“现在已经长好了。”米斯达轻轻地说,仿佛他发出的一点声音都会打扰教父的专注。



“乔鲁诺,我那个时候没有药,甚至连取点干净的水清洗一下都做不到。伤口好得非常、非常慢,为了缓解那种疼痛,我经常……”



“我会喝酒。”乔鲁诺一边顺着米斯达的脑袋,一边静静地听着。米斯达感觉压在自己脑袋上的手有时力道有点重,他几乎就要把头低到垂在教父的胸口上了。



这个姿势很考验柔韧,对于米斯达来说有点难受;但他却觉得距离乔鲁诺前所未有地近,那只手将他坚定地、认真地带向教父的心——那片瓷塑般的胸膛,那个只是碰一下就好像从亵渎的指尖被点燃的地方。



“从垃圾堆里捡还剩下一点点残液的酒瓶子,或者去酒吧街后面等着抢酒鬼的酒喝。”



那段回忆本来挺不堪回首的。米斯达承认他直到现在都多少还是有点害怕老鼠这种生物。硕大的、灰黑的,牙尖嘴利,沾满病菌,吱吱乱叫的声音非常刺耳。他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喜欢上戴帽子的,因为秃了一块的脑袋着实有点不大好看,即便不为给任何人欣赏,他自己也接受不了自己更邋遢和凄惨的模样。



可现在对乔鲁诺说起,那些睡在过期报纸上的记忆,在灯光晦明扑闪的路灯下逮住一个酒鬼就抱上去袭击的过往,甚至那阵带有对可能感染疾病的恐惧的剧痛,都已经微不足道了。



乔鲁诺就是镇痛的药,是忘忧的酒;馥郁醇美,将他简单却可能注定是失望的幸福碾磨轧碎,纷纷心甘情愿地融化在不知所起的感情的糟醉之中。在足够靠近他的心的时刻,一切痛苦都因为全副身心都沉浸在他的气息之中而烟消云散了。



他们的相遇对于米斯达而言就是拯救。那个时候,被乔鲁诺扔在一边、逐渐被掠过砖墙照射在地面上的阳光融化的冰淇淋,液态的白色奶油在光线的反射下有些刺目;不远处就是横流遍地的鲜血,而乔鲁诺站在中间,仿佛是将这两种颜色、将天堂地狱两个世界一力分开的界线。米斯达听到有一个声音、不同于乔鲁诺的声音在脑海之中回响:跟上他,追随他,信仰他。



爱他。



“还挺,有用的。喝多了就感觉不到痛了。”米斯达几乎就要说不下去,因为他已经被这个距离于他而言的意义塞得整个脑袋满满当当。



这不是他和乔鲁诺第一次亲密接触,他们此时没有接吻,没有拥抱,但米斯达却感到比肉体的接近更具冲击性地靠近了乔鲁诺。在乔鲁诺最虚弱的时候,在他提起自己流落街头的心酸过往的时候。



两个人的伤痕似乎彼此交叠,镂骨铭心地作用在一具既不是乔鲁诺又不是米斯达的躯体之上——朦胧、浩瀚却又脆弱不设防备的躯体,一个不受他们控制,超出自我界限,感情的庞然大物。



“不过你说过你不喜欢不清醒的感觉,我也知道。”米斯达努力抬起一点头,微收下巴;再这样下去他要亲到乔鲁诺的胸口了,“我就是不想让你那么疼,我知道头疼有多难受。”



“你去取一瓶吧。”乔鲁诺却突然松卸了手上的力道,甚至他整个人也不再只是平躺着,而是双肘撑住床褥将上身靠在床上。



米斯达抓抓自己被摸乱的头发,抬起头看着乔鲁诺。大概觉得米斯达不戴帽子的样子和平时不一样,又或许方才那一顿搓还没玩够,乔鲁诺又伸出手,用两根手指捏住米斯达的一绺又短又硬的头发,放在指腹间碾了两下。



“今天不是正好有人带了一瓶回来?”乔鲁诺提醒道。



米斯达确实记得带给乔鲁诺的礼物中有那么几瓶好酒,只是这些酒和此前带回的酒瓶殊途同归,全部未经启封就转移到专门的房间放着。倒不是教父怀疑有人暗中捣鬼,只是乔鲁诺向来不爱喝酒,收藏起来也全当是个心意。



“可你不是……”“我讨厌不清醒。”



乔鲁诺看着眼前的米斯达,似乎只有在这样与他四目相对的时候,脑袋里那种神经电流横冲直撞的焦躁感能得到暂时的缓解。



就像那天得知米斯达也许已经死在火拼之中,再也不会回来了——虽然这个爱乱跑的家伙最后总归是姗姗来迟了,害得他白白痛心许久。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沉重地袭击乔鲁诺的心灵了,他一时之间已经近乎麻木,却直到无意识地一路捂着胸口回到卧室,才突然眼前一黑——乔鲁诺感觉当晚的自己脑袋如就要被撕裂了一样,目不能视的昏暗中,空无一人的世界里,只有这只执掌疼痛的野兽在发出攻城掠地的咆哮。



将理智尽数隔断在无法触及的角落的、深邃的痛楚的鸿沟之中,如脑浆血液般喷涌而出的,都是记忆中、幻觉中米斯达的微笑,米斯达的目光,米斯达的整个身体,和他每一次都令自己神魂颠倒的眼睛。



米斯达的眼睛很深、很美,如同幽暗海底一片生机勃勃的海草的丛林。米斯达单纯、可爱、没有心机,他是自己最心爱、最忠实的动物——他的猫、他的狗、他的宠儿。然而乔鲁诺并不觉得用主人与宠物、教父和徒属的关系比喻他和米斯达分外贴切。



米斯达是乔鲁诺的米斯达,而不知什么时候起——大概从第一次情不自禁亲吻归来的他,而自己只能破天荒地找个根本毫无说服力的倒霉借口糊弄;自那之后一切都似乎不受控制地脱离了既有的轨道。乔鲁诺开始说谎、纠缠,甚至开始无理取闹,干尽了不符他身份的事情,做多了不合他性情的决定——从不将自身的任何希望寄托于他人的教父,开始由衷希望乔鲁诺也能是米斯达的乔鲁诺。



他们只属于彼此。乔鲁诺感觉自己确实需要喝点酒,不仅是因为难以忍受的疼痛,更是因为他想要遏止脑海中不断趁虚而入的非理性情感。



就在此刻,乔鲁诺好想不再伪装,不再忍耐,不再将真心话掺杂在一堆调侃玩笑中,渴望他能懂,渴望他能接受。这种情感暂时无法受到理智的压抑,而混沌的状态至多也只是令其免受责备与惩罚;区别只在于,混乱的自己能够以一种不那么潦倒的姿态,幸福、坦然地拥抱这种绝望——没有足够被他爱着的绝望。



实在是荒唐。乔鲁诺想道。



“但我现在其实,本来也就不太清醒。”



荒唐而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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