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粥

瘾者之子
有写瘾 不是觉得好才发的

(茸米)空(四)

接(三)注意事项在(一)

最近喜欢写有点小神经的茸(打)




米斯达直到最后,也没搞清楚那张照片是谁拍的。

事后他虽然可以从角度、打光和构图的衡平程度判断,这张照片绝对不会出于自己之手,甚至连自己不小心按到快门,都不会拍成这个样子;但在当时,乔鲁诺看着他,声音不大,却冷冰冰的似乎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米斯达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因为他知道乔鲁诺已经认定了。

他觉得就是自己干的。

一瞬间,米斯达感觉到了一丝放在平时,他绝对会为此感到羞愧不齿的委屈;不仅是被人否认和怀疑;即使这在现实中是那样频繁发生,甚至不值得为此大惊小怪的事情。

米斯达知道自己早该接受这样的事实。人活在这个世上,擦肩而过的人,甚至因为种种原因使得平行的宿命间有了交集的人;被各种混乱不堪、沉重不堪的枷锁捆绑在一起,共同作为某种同甘共苦生活的人质,共同滚成一个肮脏的雪球。

每一天,都在发生惊心动魄的雪崩,固着在一起的肢体相互挤压、交缠;在一望无际的弧度宏大的原野滑行,被地心引力支配着碾过冻原的灌木、极地的苔藓,穿过成群的牦牛和孤眠的雪豹;在某条冰隙被卡死,轰然碎裂在某处着陆之地;器官如雨。

命丧黄泉。

米斯达早该接受,即使是和这样的人们,生与死都连接在了一起;但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信任和默契,即使上一秒他的指甲还活生生地嵌在自己的皮肤里,一瞬间过去,只剩下那条带血的划痕在作痛。

渺小的雪粒,被分子间的引力紧紧粘合;任谁想到都一定会害怕,维系他们的,居然是那些如此微不足道的粒子——那些繁琐、琐碎,一地鸡毛。

自以为已经和那个人足够熟悉,却不知道使得他们频频觑见彼此的,只是几页代传的文书、小区门口只有一只的垃圾桶,或是蹲在沙发脚下昏昏欲睡的猫咪。

拨开这些零散的细节,只留下生活的必然;就会发现,以为密不可分的那个人,其实转身就不复相见。

纽带,脆弱得一拆即断。

即使知道这一切,米斯达还是被乔鲁诺的不信任刺痛了。他没有理由相信自己,这点米斯达当然知道,但对此他又不禁有些愤然。

因为最初表现出极大的信任的,是乔鲁诺啊。

那一天,在那张失衡的构图之中;米斯达手里端着失焦的相机,红色的矩框不断显示着不可拍摄;街巷与如盖的黑夜,共同形成一条幽长的隧道,浅淡的光明,似乎是一道道缥缈地浮动的波纹。

四散的不知是雾还是光,或者更像是一片细碎的沙;扬在空中的细沙一般的流明,如同拖着一条尾灯急速远去的彗星在视野中留下的光学残象。

在这一不可被记录的视图中,在这没有任何镜头正对着的场景中,乔鲁诺没有去检查米斯达的相机;哪怕里面可能会有那么一张照片让他身败名裂。

但如今,他坐在沙发上,色调温暖的灯光从他头上照下来,使他金发的颜色更薄、更浅;那一天他完全站在黑暗之中,却一点都不令米斯达感到阴森可怖。他就站在那里,毫无攻击性,却那样鲜明地未被周遭的晦暗所侵蚀,那样坚定地维持着自己的轮廓。

所以米斯达才想拍乔鲁诺的照片,因为这幅图画具有那样充沛的意义——在构造中,组成图像的色块不该暧昧不明地搅成一缸,而是在抗拒彼此——一幅图画不为了显示漫无边际的存在,而是深深地凿入这些零件的边界之中,如同从底片上涌出四面八方的裂缝,想要沿着它撕开什么,想要撕开它去确证什么。

乔鲁诺总是给人这样一种撕裂感,无论他处于什么样的境地,总是给人一种他以自己的存在,沉默着却坚强地反抗着周遭的一切的感觉。

但米斯达,不知是出于一种愚钝,还是无知造成的不经意的傲慢;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也是乔鲁诺在对抗着的东西。

他自己似乎不处于那些与他对峙、抗衡的现实之中,不属于那些投射他虚假面貌的显示屏,不属于那些榨取他涓滴生命的摄像头,不属于对他关上的那扇门,不属于将他淋湿的那场雨。

他似乎独立存在于乔鲁诺的时空中,漂浮在他身边,也许不构成意义,但绝对温顺无害;某种程度上,哪怕不激起喜怒哀乐,却绝对忠诚而安全。

如同某种虚空。如同某种意义上的没有意义,某种存在着的一无所有。

但这种隐身衣,这种标榜无害的护身符,一旦被从身上扯下;一如躲在暗处操纵着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看见的镜头记录着这一切,那遮掩他的草丛,那赦免他的阴影,只是一种虚幻的安稳和宁静;一旦被拨开,就会发现那之下是怎样一种触目惊心的丑陋。

“我说我没有,你信吗?”

听到米斯达这么说,乔鲁诺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动摇的裂痕,这多少让米斯达看到了一丝希望;乔鲁诺的嘴唇微微张了两下,却像无法承受它本身的重量一般,又缓缓合拢。

恢复成了那冷漠的一线。

“米斯达,感性来讲,我很想相信你。”

乔鲁诺坐着,目光注视着米斯达;他说这话时就像在干巴巴地念台词一样生硬,米斯达甚至觉得,是因为他平时在各种其它场合倾注了太多虚伪的情绪,那些兴高采烈、明媚温柔,都被渲染、夸大到了超越他本性所能展示的地步。导致他在从这些场景中退出时,原本的他就像被洗去了所有颜色的制品,浅淡而冰冷。

米斯达从一开始就觉得广告上的乔鲁诺和现实中的乔鲁诺不一样,即使他们笑起来的弧度都没有差别,但米斯达无限落魄的时候站在繁华的街头,抬头看见那张巨大的广告牌。

一瞬间,他觉得这张笑容灿烂的脸和那天在黑暗中浮现的那张脸,不一样。

这张脸在以巨大的幅度呈现的时候,似乎在无限放大之中失去了作为整体的辨识度,而有些类似于米斯达处理惯了的那些毫无意义的失焦作品;无可置疑,它还是在第一眼就给人一种惊艳、美丽的感觉,但若不是米斯达一直在心中想着它,他可能也会在它高悬在天空中,如同一块闪亮的破碎的天幕的时候,却认不出它来。

因为米斯达一直想着自己没有照下来的那张照片。

“但这世界上,我想做却做不到的事实在太多了。”

“我很抱歉,米斯达。”

米斯达想说我给你检查我的相机,但随即发现这种坦白是多么不具说服力——即使真的是自己拍了,这么长时间完全足够删掉,再给他检查也没有意义。但若要证明一个事物是存在的,只需找出它存在的痕迹即可;如何证明一个本不存在的事物确实不存在呢?

“没关系的,乔鲁诺。”米斯达的目光垂落到地上。

他自己也有自尊心,被怀疑他很生气也很难过;虽然他知道这对乔鲁诺来说完全是正常的,疑心他是正常的,质问他也是正常的;但这并不成为他必须无辜受辱的理由。

他不看乔鲁诺只是不希望再看见,他那双一向在看向自己时充满松弛和温和的眼睛,如今被苍翠的寒芒覆盖,每一丝泄出的目光都结着冰渣一般;那双眼睛如今除了他在自己身上臆想的不堪和污点外,什么都看不见。

他不看乔鲁诺是希望,自己不要再用祈求他相信自己的眼神看他了。

无论于他还是于己,这种空幻的希望都只能是强人所难。

“照片,没给你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吧?”似乎对米斯达问这个问题多少感到有些诧异的乔鲁诺愣了一下,随即说道。

“啊,被公司在发表前买断了,算是有惊无险。”

“那就好。”

gold叫了一声,从沙发脚起身跑到米斯达的脚下,歪着头蹭着他的小腿;米斯达有些尴尬地想把猫赶回乔鲁诺身边。

他觉得这个时候,乔鲁诺很可能不太想看见自己和他的猫这么亲近。

“你让它黏着吧。”乔鲁诺似乎看出米斯达的意图。

米斯达不希望从乔鲁诺这里夺走他的猫,他知道乔鲁诺为了这只猫付出了多少,可能因此和公司关系更僵,因此他的经纪人威胁他恐吓他;这只小小的金色的猫是乔鲁诺为数不多的情感寄托,只有在它这里,米斯达能发现乔鲁诺一些还没有被成人世界、被娱乐圈这个名利场同化的地方。

在这只猫面前,乔鲁诺会表现得烂漫而柔软;他会一进门就把猫抱在怀里,脸埋进它蓬松的毛里;他会有点固执地希望和这只猫沟通,试图破解它每种叫声的含义,甚至有时会自己学着叫两声;他会自己饿着肚子瘦下两斤三斤,却把这只猫喂得心宽体胖。

但这些努力,gold单纯的脑袋理解不了。它思维的容量,充其量只让它记住身边不时出现着这样一个身影,修长单薄,总是很疲惫;它闻惯了是他累得昏睡过去的味道,听多了他无意义的梦中低语。这个人总是用瘦削的手抚摸它的脑袋,总是蹲下来把它的零食盆加得满满的。

但他不会和它一起出门,不会和它一起玩耍;他大多数时候不在它的身边,在的时候也是一动不动,似乎一个有温度的娃娃;它被留在这间阳光充沛的大房子里,在各种它根本没有概念的名贵家具上留下爪印抓痕;他从来不斥责,似乎没有任何喜怒哀乐。

与之相反,虽然时间没有那么长,但米斯达总能时刻陪着它。这应当是它第一次,这么鲜明地感受到一个人的存在;和米斯达比起来,乔鲁诺显得不像一个人,只是食盆、毯子和洗澡水的古怪、庞杂的集合,却不构成真正占据它世界大部的经验的任何部分。

虽然只有一小段时间,但gold已经适应米斯达胜过适应乔鲁诺了。

但米斯达不想这样,他第一次这么恨gold只是只小畜生,谁给点肉吃就跟谁走。

它永远不知道乔鲁诺为他付出了多少,永远不知道他是一个比起米斯达来说好上多少倍的人;而这世界上对它最好,最爱它,最需要它的,也是乔鲁诺,不是拿钱办事才照顾它的米斯达。

米斯达发现不知不觉,在他心里乔鲁诺的形象已经那样一点点充实、膨胀到了一个近乎免疫一切变动,固化为一种固执的坚信的地步;越是和他相处,越是一点点摸透他的脾气,越是知道他承受不堪,越是知道他永不退缩。

越明白他安静冷淡,却又如何对他真正在乎的事物奉献热情;越清楚他铁石心肠,却又怎样为他牵肠挂怀的东西万死也甘。

就越是几乎不顾一切地想要相信他做什么都是对的,都是可以理解的。

就越是想要成为他真正在乎、关注的那一个。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米斯达觉得很诧异。

我这是怎么了。

“你照顾它比我多。”乔鲁诺定定地看着亲昵地蹭着米斯达裤腿的猫。

“它亲你,应该的。”

此后的几天,乔鲁诺和米斯达的关系几乎恢复了最初,带着些还不熟悉彼此的陌生和客气——那段时间乔鲁诺有时会为打开家门突然发现里面开着灯而感到诧异,甚至为看到米斯达坐在客厅里细微地惊吓一下——为了缓解尴尬,米斯达经常抱着猫迎上去,乔鲁诺就会露出笑脸;就像在对他笑一样。

但如今,自己和他的猫似乎都令乔鲁诺烦心,一个似乎根本不值得信赖,一个吃里扒外几天就抱了别人的大腿。

为此米斯达也觉得很难过,他甚至变得和乔鲁诺一样爱自顾自跟猫说话;白天他经常两根手指捏着gold的爪子,一边摇一边对它说求你跟乔鲁诺亲一点,它才是你主子。

Gold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米斯达,可能还以为他在求偶。

又是一天,米斯达不知道为什么格外战战兢兢。原本出了这种事,乔鲁诺出于不信任解雇他也不奇怪,但他什么动静都没有,一分工资没扣,一句怨言没有,猫也安安心心交由他继续带着;米斯达都怀疑,他跟这只猫再熟络一点,可能这一人一畜都要被打包扔出去。

米斯达即使担心自己的命运,却并不因此而迁怒于乔鲁诺。

不仅是因为他早就明白自己不可能当一个猫保姆当一辈子,二来也是因为,他对乔鲁诺的特殊情感使得他几乎能够无限度地在内心中将他的行为合理化,最后只余下对他无限敏感和孤独的深刻印象;除非他允许,否则任何人不能在他的生命中占据一席之地。

除非他去爱,否则任何人不能爱他。

但米斯达能够感受到,他内心为被填满而保留的那个位置,至今仍是空空如也。乔鲁诺的生活没有重心,只是被忙碌充斥,形同一种有目的的流浪,公司、家、甚至那只猫,都只是一个个锚定他双腿的站点,如若不然,他似乎就要因为太无足轻重而腾空。

乔鲁诺给人的感觉是,虽然他如此强势地存在着,如此坚韧地努力着,但似乎没有什么能避免他下一刻就抛下这一切,消失在人海之中。

即使千万片他的残象仍然漂浮在空中,他的存在一时还不会被人忘记,甚至引人无限回想和挂怀;但他是那样坚定而轻易地消失了,被回忆的并不是他,只是他留在这世上一具躯壳,而他本身,似乎只是结在这载誉的强盛躯体上,一层易飘散的薄薄的水汽。

无法抗拒向上的引力。

米斯达总有一种感觉,虽然现在还好端端地出现在这里,四处都能看到他的广告牌、他的新作品;但有朝一日他一定会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因为他灵魂的轻盈只是暂时被肉体的重负所掩盖。

被那不可穿透的凡间的囚笼锁住,但它在这空虚之中甚至并不向往自由,而只是,另一重更稀薄、更适宜他的轻灵的空无。在那里,他可以更顺畅地呼吸,而不为这个过程所累感到厌倦和痛苦,仅此而已。

米斯达感觉没有什么能牵挂住乔鲁诺,无法被任何习惯所束缚;因此,他总有一种,也许乔鲁诺今天早上出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的错觉。

他不知道对于乔鲁诺来说,比这尘世的空更干净、舒适的那层空间在哪里,只是他清楚地感觉到乔鲁诺身处于此世中的不适,和无法冲破的隔阂。

这世界的一切,对他来说还是太重了。

米斯达产生不妙预感的那一天,乔鲁诺还是回来了,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但情况并没有因为乔鲁诺回来而好上多少。

一进门,乔鲁诺就径直绕开米斯达,有些跌跌撞撞地冲进卫生间。米斯达把gold放在地板上后才跟过去,一进门,他就看见乔鲁诺弯着腰,对着盥洗台,两根手指曲起来将领子往下扯松,露出锁骨以下一小部分胸口;他将脖子往前伸了伸,另一只手的两根手指伸进嘴里。

“你在干什么?”

米斯达大吃一惊,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站在卫生间门口不知道要不要进去;乔鲁诺也没有回答,自顾自地将腰弯得更厉害,米斯达似乎可以透过他即使是秋天还是穿得很薄的衣服,看见他靠近尾骨的,因为剧烈地弓着背部而露出的一线脊椎。

“你干什么?停下来!”米斯达在内心给自己鼓了一把劲,上前去拉乔鲁诺;乔鲁诺发出干呕的声音,米斯达心里一疼。

这声音象征着某种直观、尖锐的病态,很容易引发身边人的同感和不忍,一如一台机器故障时的警报声一样,一下一下震得米斯达太阳穴一跳一跳。

“你催吐?”

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米斯达问道。此时他还不忘将乔鲁诺垂到脖颈间的头发往后背上揽,一只手松松地抓着,既不让它被弄脏,又不至于抓得乔鲁诺感到疼。乔鲁诺点点头。

“我太撑了,我很难受。”

说这话时,乔鲁诺的声音还竭力维持着往日的平静,但却因为干呕而带着一丝喑哑,显得有些虚弱。

“你吃了多少?”在米斯达眼里,乔鲁诺从来不是管不住自己的人;即使明星的工作高强高压,还对身体素质和形体有严格要求,但乔鲁诺似乎从来不以此为苦,因为他从来不对某种事物特别执着。

即使为了保持体形他不得不苛刻地摄取食物,但以乔鲁诺的自制力似乎从来不构成问题;事实上,米斯达从来没见过乔鲁诺吃东西。

但现在想来,乔鲁诺难道不是人?一个普通人难以避免的失控行为,在他这里就成了惊世骇俗、不可理解。

就连深刻地同情着乔鲁诺的米斯达,也无法避免自己的这种想法。

“一个汉堡。”“我去,那你吐什么?”“我太难受了。”

乔鲁诺的手开始颤抖,他那只白皙修长的手,被他自己的牙齿磕得都是斑驳的红印,唾液留在上面;这种经历对于乔鲁诺来说显然不多,他显得很不熟练,才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别看。”乔鲁诺似乎意识到什么,用那只干净的手伸到背后,把和自己贴得很近的米斯达向后推。

他说这句话的口气是那样轻而软,似乎是gold的一声猫叫。

“我真的很撑,吐完就好了。”“都是心理作用,你就吃这么点,怎么可能撑。”米斯达就差说出一句是你脑子有毛病,但他忍下了;他只是抓住乔鲁诺推他的那只手,将他扯在背后,另一只手把乔鲁诺极力想藏起来的被折腾得不忍直视的手握住,在他身后摸索着打开水龙头,让冰凉的水冲在乔鲁诺的手上。

凉意驱赶了擦伤的红热,米斯达隔着凉薄的水流,感受到乔鲁诺的手如同一块湿滑的玻璃,一动不动,放松地垂着。

水流让他感受到自己重新变得干净,而米斯达的手让他觉得温暖。

乔鲁诺的喘息声逐渐平息下来,米斯达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整个人几乎是搂着乔鲁诺;贴得这么近,米斯达更加感觉到乔鲁诺的骨架相较一个男人来说是那样纤细,他的呼吸引发整个腔室的轻微震动,带着他的温度一点一滴地渗透、传递。

“没事了。”

镜子里的乔鲁诺闭上了眼睛,似乎一根看不见的针扎得他的眼睛睁不开得痛一样;水还在缓缓地流,叠在一起的两只手却没有哪一只抽开,去把它关上。

镜前只有水涌入孔隙的声音,和米斯达似乎摇篮曲一般的喃喃声;似乎在安抚一个摔伤了腿哭泣的小孩。

“没事了,冷静点,乔鲁诺。”

“管它一个汉堡还是十个,吃就吃了……”“我恶心。”乔鲁诺说道,似乎用尽了力气。“我不是一定要吃它,我其实根本不需要它。”

“被它占满,想到我就很恶心。”

米斯达这才明白,乔鲁诺是一个有着严重的精神洁癖的人。宁缺毋滥,使他一直处于根本没有人,没有事物能满足,抑或试着去解答他的疑惑,平息他的顾虑的状态。

常年的独处使他对被占据、被冒犯怀有极度的排斥。越是在这个圈子里生存,甚至生存得越是成功,这种病症就嵌入他越深;得到的越多,他发现自己越是不需要这些把他的人生塞得满满当当的东西。

甚至有时,他到了对食物都反应过度的地步。说是执着也罢神经质也罢,乔鲁诺只是一天比一天更坚定地认为,他是空的,胜过他被垃圾塞满,被污秽撑死,被平庸占据。

他无法忍受。

米斯达和乔鲁诺贴在一起,彼此感受着对方的温度、呼吸、颤抖的力度;奇怪的是,米斯达想得很简单,即使他知道乔鲁诺也许不喜欢被触碰,但到了这种时候,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糟蹋自己;而对于乔鲁诺来说,米斯达的拥抱,他们绞在一起的手指,在清凉的水流中既不刺骨,也不疼痛。

第一次,他从一个人的接近中感受到的不是威胁,也不是恶心;他的手臂轻轻格在自己的腹部,那里面有他无法忍受的消化着的垃圾食物,毒素一样一点点侵蚀着他,他实在太想吐了;但那只温暖的手臂的力量像一团轻絮温柔地包裹着那个沸腾的器官,让它逐渐安静下来。

艺人的身份使得乔鲁诺的感官、连同它们的机能——那些徒增负担的多余的机制、情绪,制造快乐或是满足,抵抗痛苦或是不堪,平白消耗他的能量,剥夺他本就支离破碎的生活,用来悔悟和哭泣。

因此乔鲁诺舍弃了,在漫长的生涯中,许多人们习以为常的官能被乔鲁诺摒弃了,它们无助于他活得更好。类似对于舒适的渴望、饱腹的快感,被尊重、被珍惜的希冀;一旦习惯了睡在沙发上,习惯了不吃东西,习惯了一把头发解不开,就全部扯断。

一旦回复到哪怕只是最初,最正常的状态,带来的却是比这些未被满足更大的痛苦。

乔鲁诺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正常、完整的人了。他的睡眠被锻打得又浅又薄,且只能被安放在简陋的场所,米斯达第一天给他铺好床的时候,他失眠了整整一个晚上;他的消化被磨练得缓慢而无力,他胃里的酸无法融化食物,他的喉咙无法吞咽,牙齿无法咀嚼,即使只是一点点东西,也会引起他的排异反应似的;他自己,面色苍白,一天比一天更偏执而冷漠。

他不能再依靠常人所依靠的事物生活——阳光、黑暗、水。

也许他只是需要另一个活物告诉他要怎么活着,于是他就算要惹恼经纪人,也把gold留了下来;也许只是他不能关心和照顾自己,于是他内心深处是那样想关心和照顾另一个人。

于是,在那天那只从属于一切使他厌恶、反胃,隶属于只能徒劳激起一切他已然舍弃的事物黑暗中的轰鸣的手向他伸来;那片豁然炸响的火花,和它溅落一地的碎片,是那样石破天惊地撕裂了他身处的混沌,和浓烈的雾霭般的空虚。

照亮了肮脏的夜幕,一瞬间,似乎在乔鲁诺的心里也扯开了一道裂缝。

光照进来,猝不及防地昭示一地狼狈。

“我X你大爷的,米斯达!”

那之中,汩汩流出封缄在其中的,脓和血。

 米斯达。

那时和此刻,乔鲁诺都在想。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你,站在我身边就好了。

乔鲁诺看着镜子里,自己本毫无血色的脸,因为激烈的面部动作而泛起一丝红晕;冷绿的眼眸盯住镜中那一片虚浮的幻影。

他越过自己的影像,看到身后米斯达脸上焦急又紧张的表情。

“冷静下来了吗?”米斯达小心翼翼地问道,钳着自己的力气却半点都不敢松。

一种束缚感、窒息感那样深刻地侵袭着乔鲁诺。

“啊。”

乔鲁诺看着镜子,他的眼睛因为眼周肌肉的挤压沁出一圈模糊的湿润。

他想问米斯达,虽然即使得到了答案,他也不会轻易相信。

但,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吧。

如果不是。

乔鲁诺想,他必须是。

否则这样心襟动摇的自己,是多么丑陋和可怜。

而让自己变成这样的他,又是多么不可饶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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