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粥

瘾者之子
有写瘾 不是觉得好才发的

(草莓橘)被除数

每次写草莓橘橘仔都哭得湿漉漉的_(:з」∠)_


福葛轻点捏








潘纳科特.福葛初遇纳兰迦的时候一无所有。


他只带着一身的不屈和傲气,背负着无可辩驳的污名被从显赫的家族中驱逐。从跨出那条气派无比的门槛的那一刻开始,福葛就决心一辈子不再回头。


他立下这一誓言的决绝和匆促甚至超乎他自己的预料,他原以为对于这个生养他的所谓家庭,即使平时无法感受,总应还是存在着一丝模糊的名为血缘和惯性的依赖与亲昵;在行将与它切断一切联系的时候,总还是应当感受到不安带来的颤抖。


家庭,是一个人生来便被赋予的,对抗所有灾难和不幸的武器。上帝垂怜人降临于世是那样无依无靠得脆弱,因此任何人无论善恶美丑,黑白正邪,总有那么一二人会无条件地支持他、爱他;那就是他的家人。


人之有父、有母,有大厦棚屋,是生之最初免于沦入生命的绝境的防线。再难、再苦,身后不会空空如也。


人一生的任务,不过是在最初的庇护所无可避免地风化、坍塌为尘土之前,竭尽全力找寻到下一个温港。


勠力而食,尽心而事,无非希望举起手挥一挥,天下之大,会有一个人愿意跟上来,哪怕是威逼、利诱。不愿风中寒战无人与裘,不愿高崖颤荡无人予手。


人总是在夜晚无望地落入思维为自己设立的无数苦海之中,即使只是战胜这些幻觉,战胜这些在其中粉身碎骨无数次的虚影,哪怕拿出白日里所有的雷厉风行和果决能干,也无法抗衡。


人在自己为自己想象的处刑室里死伤千次万次,哪一次不是奋战到底,再孤独而死。


福葛两手空空走出家门,听见那扇沉重的铁门在身后缓慢却坚定地合上的声音,听见滑轮嗡动如同每一次他站在门前,向他敞开迎接他时一样;积雨的轮辙被钢轮碾过,水光震荡。


昨夜的一场暴雨干净利落地洗刷净了整座宅邸,以及整座院落他所能留下的一切痕迹。似乎要将他留在墙壁上的每一枚指纹,嵌进泥土的每一寸步履都荡净夷平。远看雨后的潘纳科特家宅白墙高耸,别致气派,飒爽的天空红霞轻薄,丝毫不见阴郁之气。


福葛,这个为家门所永远不齿的逆子就如同席卷这座府邸的一场连夜濡雨,将狂风和骤洪泼洒、投掷向它的院门、围墙,压倒树木折断花枝,将屋中人搅得狼狈不堪;但终有雨霁天青的时刻。


名为潘纳科特.福葛的暴风雨消散了,福葛在离开家的时候,不由替自己的家人感到了解脱;他自己虽未有解脱之感,却着实未如自己想象一般,体会到多少空落和失落。


这种麻木比起痛彻心扉似乎更令他无所适从。


他失去了一切,亲人的关切,家族的名誉,再物质一些,食地住所、来处归途已尽数化为乌有。他所剩的只是一具填满叛逆与愤怒的躯壳,一具以一种怪异的姿态茕然孑立于天地之间的,真正形单影只的肉身。


他抛弃了上天赐予他最初最坚固的幸福,放弃了免于一无所有的权利。世上与他匆匆擦肩而过的旁人,有人面色凄惶,有人断衫残缕,但福葛对他们的愤怒和悲哀不屑一顾;没有人如他一般,再没有任何伤痛的底线和疗伤的归宿。


世间一切夹杂、沸腾于生与死之间的苦难向他肆无忌惮地展开、宣泄着自己瞬间摧毁这具渺小肉体的力量。


苦痛,再也没有边缘。


上帝安放在苦厄的血池上方那层薄薄的护网被抽开,福葛固执地背对着浩劫,固执地不去看它。


因此在遇到纳兰迦的时候,福葛可以很笃定地说他一无所有,而不是用于博取同情的谦辞虚语。


尚未大学毕业的福葛失去了家里的资助,但他知道必须完成大学学业,因此找到了一份家教的工作,尽可能在降低对正常学习的干扰的情况下解决学费的问题。但在找到为纳兰迦做家教的这份工作前,福葛已经被十数个中介机构加入黑名单,不愿意再替他寻找雇者。


这并不是因为福葛能力不达标,正相反,他的聪颖使得他能应付一切家庭教师需要应付的问题;而是因为他极度暴躁的性格让众多雇者难以忍受。福葛曾经因为辅导的孩子在他讲了三遍以后仍然做不对题而抄起一本习题册抽在他头上,直抽到习题册散架;也曾由于另一个孩子不愿意一天背二十个单词而非要改成十个破口大骂,骂到在他被解雇后半个月,孩子还是会梦到凶神恶煞的福葛而半夜吓哭……


但凡对总还能跟得上他思路的学生,福葛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形象和充沛的耐心;但一旦他发现学生在某一方面难以忍受得愚不可及,或是对他的安排表现出太过激烈和情绪化的反抗,他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怒火。而一旦他发怒,除了对学生造成不可避免的人生阴影之外,自己也免不了引咎辞职,并被中介踢走。


长此以往,福葛已经无法通过中介寻找有意的家庭。


直到有一天,福葛上完课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一路他都在考虑也许应当先去附近便利店打份临时工,虽然没有家教工资丰厚,可再不想办法赚点钱他连房租都要交不起了——意外发现一根电线杆上贴着一张打印的手写招聘启事。


打印件上以极其幼稚的字体写着招聘小学数学家教,给出的薪水像是在开玩笑一般得低,但总算是高于去便利店打零工;大多数人从这张招聘启事前径直走过,连一个眼神都不会分给这根底部浸满了狗的尿渍和陈年的纸斑,被风雨洗刷得有些斑驳的电线杆;罔论这张恶作剧一般的招聘启事。


这张纸贴在这里,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清洁工骂骂咧咧地铲走,若是再仔细看,会发现它粘贴的地方坑坑洼洼凹凸不平,鼓起许多杂乱的纹路和颗粒,似乎是粘在许多层以往被揭去的小广告上——也许再福葛发现它之前,同样的内容已经被贴上又被清理很多次了。


原本福葛即使发现了,也会像大多数正常人一样不屑一顾地走开,并很快抛之脑后;但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么一张粗糙、简陋却又透露着一股近乎偏执的认真的启事,贴在这么一个垃圾一样的角落,如同海中葬身的沉船最后奋力浮出风暴的白色船帆,也注定要沉没;却被自己看见,并使自己那么强烈地感受到写启事的人和自己一样的,奋力在孤独中挣扎的状态。


即使无人理会,即使被清理了一次又一次,即使被当成个笑话;还是日复一日把它贴在这里,寄希望于谁能看见,寄希望于谁能回应。


傻子。


即使心里这么骂着,福葛还是在那一天第三次看见一模一样的崭新招聘启事的时候,蹲在电线杆前认认真真地把启事上的电话号码记了下来;一丛野花在电线杆脚下的杂草丛中长了出来,草叶拂在福葛的膝盖上。


这种花花盘很小,没有什么香气,不蹲下来根本不知道这里开了朵花。


再过了三天,福葛打出了那个电话,接电话的正是日后成为他带过时间最长的学生的纳兰迦。


福葛打来电话的时候,纳兰迦正捉住一个混混的领子,像打一团不断往外喷馅的豆沙包一般打他已经几乎凹下去的脸;他一手鲜血从口袋里抽出迸发着欢快的调子的手机,还因为太过滑腻差点脱手。


“真的!你愿意当我数学老师!”


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激动到有些刺耳,听上去确实年龄和智商都不高的样子;福葛有些后悔一时冲动的决定,他感觉辅导这样的人,自己是一定早晚会故态复萌的。


“啊,是这样,我的学历是……”“哎呀什么学历,我不管这些啦。你看你准备准备明天就来上课如何?”


“哈?”


福葛再一次确信通话的这个家伙是个缺心眼,甚至觉得自己要是老老实实去了,说不准会被暗棒一棍子打晕拖去把五脏六腑卖个干净。


听对面不说话,纳兰迦将手中已经满脸鲜血失去意识的人扔在地上,一脚踩在他的脸上;鞋跟抵在下巴上,前足踩瘪了他的鼻子,鞋底中间凹进去的部分留着他不断呕血的嘴喘几口气用。


“哈什么哈,”纳兰迦一边起劲地转动大腿根碾着一边说,“xx街xx号,课本我都准备好啦,你空着手来就行。”


去的那天福葛没有空着手,他口袋里插着一把水果刀,决定一看情势不对就拔刀捅穿那人的下巴。但遭逢的现实令他无比惊讶,他看到的真的是一个瘦瘦小小、穿着打扮稀奇古怪,头发如同一个花哨的鸟窝,脸庞红润得像个苹果的少年。


少年坐在桌前,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摞着教材和练习本;他一手握着一枝铅笔,双腿有节奏地在桌下抖着,一副按捺着兴奋的样子,如同拿着勺子等待甜品上桌的小孩。


他不知道自己等到的是一个魔鬼教师,一个隐性暴力狂。


福葛从那天起成为了街头帮派年轻涉黑分子纳兰迦的数学家庭教师。有犯罪前科的神经病高材生,和为非作歹的黑社会低能儿,两个和正常有序的社会格格不入的人就以这样一种意料之外的方式结合在了一起。


比他们居然凑在一块更难以置信的是,即使他们第一次见面就以见血收场,二人的联系并未就此走向终结。


纳兰迦出身贫寒,这种贫寒可以解释他身上独有的逆境中的桀骜和顽强,也很大程度上说明了他为何走上不同于其他同龄人的道路。按纳兰迦的年纪,此时应当在书声琅琅的校园学习知识,为升学和家长会而烦恼,不应该在阴暗腥臭的街角把一个人摁在墙上揍到血肉模糊;但贫寒意味着看似最寻常的事恰恰不会发生,实际上所谓寻常,亦是无数偶然的幸运和必要的契机作为支撑的,贫寒是摧毁一切理所当然,洗刷一切本该如此。


贫寒是这世界形形色色令人惊叹、唏嘘人生的最鲜明丰沛的源泉。


因为贫寒,纳兰迦没有上过哪怕一天学,小小年纪就流落街头,喝建筑物排水管中从屋顶上漏下来的人们洗衣裳的脏水,吃垃圾桶里裹在一堆残骨肉糜中的半片汉堡皮;再长大一点,他知道了支配他的小小世界,让它一直以来只能随着周边潮水一般的强大引力如一颗皮球一般被踢来踹去的事物是什么;知道了应该追求什么,环绕什么,但作为最外围的一颗行星,渺小而又寒冷,他注定无法采取光明正大和为人称羡的方式。


同样是为了吃饱饭,别人只需要坐在办公室里翘脚,他需要用自己纸板一样的身躯顶着对方的肚子将刀子从肋骨下方往里捅。


福葛有一次看着纳兰迦抠着指头绞尽脑汁地算术,注视着他被晒得黝黑的皮肤上蚕蛹一般的厚茧——和读书长大的孩子用笔磨出的茧的位置不一样,纳兰迦握笔的地方皮肤细嫩光滑——福葛问道。


“纳兰迦,你杀过人吗?”


纳兰迦闻言停下了算术,点点头,又摇摇头。


“到底杀是没杀过。”福葛接着问道,“哪有一道题又对又错的。”


“我杀的不是人。”纳兰迦理直气壮地说,“都是畜生。”


福葛也杀过一头畜生,但即使是一头畜生,他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在这世间十数年辛苦积累的所有挺直脊梁生活的资格尽数崩塌,所有为人认可赞许的面目全线崩毁;这个社会的法则,竭尽全力防止人们相互伤害,却没能相应地赋予人活着的尊严。


最好的活法是苟且,最美的品格是隐忍;法则视所有人为均等融匀之物,似乎充满着形形色色的人类的人间是一块浑浊地流动的胶质,可以均分为上亿个等价的人格,每一个都同样值得尊重和捍卫。


却忽略了某些杂质的存在。


忽略了有些人根本不是人。


“不可能。”


纳兰迦在知道福葛有过前科之后表现出了极大的震惊,“你学习这么好,怎么可能?”


在纳兰迦的意识里,似乎福葛这样的高材生所拥有的人生轨迹,和他这样一天正经学都没上过的人是完全相反的。即使无法完全想象,只要一切都跟自己所熟知的事物对立着描绘,也能八九不离十。


自己生活在暴力和危险之中,那么福葛就一定不是这样——即使福葛的战斗力实在不容小觑,这一点纳兰迦从第一次跟他打起来时就搞不懂。


纳兰迦和福葛第一次在福葛大学附近的一间咖啡馆见面。那间咖啡馆可以说坐落于二人维系生活所途径的范围的边缘之上,在纳兰迦负责的盘口和福葛居住的大学城辐射半径的交汇之处;纳兰迦一见来的是一个衣着新潮发型怪异的年轻人,一时有些失望。


他眼里的读书人应该穿着整洁干净的衬衫长裤,发型一丝不苟,还戴着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来者看起来虽然脑子不错的样子,但总觉得带着股他很熟悉的痞气。


虽说很快,纳兰迦就对福葛的智力水平五体投地。


他从未想过是自己需要掌握的东西太过基础,当福葛一口一个“减数”、“被减数”的时候,他都会因为初次接触这些专有名词而一阵兴奋。


可能是他的愚钝表现得太过明显,福葛最初教得很慢,很耐心;纳兰迦隐隐感觉到这些对福葛来说可能是很简单的东西,一心想快点掌握不要叫人看扁,无奈他实在没有任何一点积累,着急的结果只是越弄越糟。


在他第四次弄错减数和被减数关系之后,初次见面刚产生一些温文尔雅印象的教师就怒了。


“‘被减数’是‘被’、‘减’啊你这呆瓜!”


说着一拳就朝自己的脸上招呼上来。纳兰迦常年混迹街头的身手也不是盖的,不但截下了这一拳,另一枚拳头想都不想就招呼了上去,却被福葛咬牙扛下也要还他腹部一击的劲头减损了大半威力。


两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厮打成一团,动手之狠戾使得谁都不敢上前劝架。等纳兰迦终究因为身材比较瘦小被按在地上,福葛一条大腿曲起跪地卡在纳兰迦双腿根部,一手抓住纳兰迦的一只手腕将手扯直使得他使不上力气;另一只手随着俯下的上身将他的另一只手折起来压在腹部。


福葛看着目露凶光,嘴唇紧闭却从嘴角渗出一丝血光的纳兰迦,想是牙龈已经溃烂出血,忽然语调冷静下来。


“看到没,你是‘被’打,是掉血的那一个,懂吗,‘被’减的数是少了的那个,记住没?”


“你他妈是不是有毛病!”


纳兰迦眨眨眼睛,很快怒火中烧,双腿开始乱蹬;被福葛扯住的那只手奋力想要抓住福葛乱糟糟的头发。


“哪有你这么教书的!啊?!”


即使第一次教学场面极其难看,纳兰迦发现经由这种畸形的教育,他居然真的再也没忘记减数和被减数,这使他多少感到了些许鼓舞;再来他软磨硬泡求帮派里稍微识点字的成员草拟,再自己一笔一划认真抄写下来的招聘启事长期无人问津,好容易来了福葛这一个,他不想草草放弃。


福葛确实身手厉害,可纳兰迦在街头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抗揍,他不相信自己这么多年磨练出来的战斗技巧会输给一个书呆子。


于是纳兰迦第一次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后,在一个周末又一次打通了福葛的电话。


“你没毛病吧?”


“你才有毛病呢!”


福葛那头静默了片刻,“不是,我没有骂你的意思。”


“我是太惊讶了。”


“第一次,有人愿意继续雇我。”福葛说道,声音沉静中带着一丝柔软,“谢谢你,纳兰迦。”


真的是傻的。


挂了电话的福葛这样想到。不仅是智商堪忧,似乎最基本的是非善恶都分不清楚。


他明明不是什么好人。


福葛在教纳兰迦的时候,依旧无法免于大发雷霆;鉴于福葛经常性地失控,纳兰迦早把教学地点改到了自己的家里。说是家,其实只是一间很小的公寓,也只有基本的寝具和卫生设施,没有厨房也没有冰箱;这样的房间里却有一座木头书架,据纳兰迦自豪地称,这是他自己做的;上面摆满了各种学科的基础课本——化学生物之类的买了都还没拆,纳兰迦说起来有些羞愧。


“我等多学一点再拆那些,不然肯定一个字都看不懂。”


对于这个至今连四则运算都掌握不全的人,福葛想到有朝一日若是需要给他讲解生物学,可能只能把他真的大卸八块来讲了。


福葛对纳兰迦对知识的热爱和与此极不协调的愚蠢感到极端疑惑。他智商超群的脑袋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完全不需要这些软绵绵的知识——又不能用来打架——的黑社会分子,加上根本没有掌握这些的脑子,却对此抱有如此不正常的热情,哪怕教他的老师是半个咬人的疯子都不能让他退缩。


某次,在纳兰迦始终无法搞定一道一百以内的加减混合运算题后,福葛在漫天纷飞的草稿纸和卷子中将纳兰迦一把推倒在地;在他自己暴虐的身影下,纳兰迦紫色的眸子惊人得发亮,他做出反击和护卫的姿势,等待福葛的巴掌落下来。但这次福葛没有接着动手,而是双腿夹着纳兰迦的腰,恶狠狠地对他说。


“老子教不会你这个傻X了,你根本就不是学习的料。”


“去街上打架不是打得好好的吗,你闲着没事干学个蛋的数学啊,吃饱了撑的?”


纳兰迦在福葛身下,仍然睁着他亮得吓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福葛;原本以为纳兰迦会气得动手,再不济也会跟他对骂的福葛看见,一滴似乎在瞳孔中被染成浅淡的紫色的泪水顺着纳兰迦圆圆的脸颊流了下来,如同一小块碎掉的宝石。


福葛愣住了,以前无论再怎么打纳兰迦,他都没有哭过。


怎么这次一根手指都还没碰他,他就哭了呢。


福葛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伸出手指;似乎要接住那片滚落到地上的薄尘中的碎片一样,感受到它在耳根后潜入发丝间最后一丝消逝的带着盐分的冰凉;水分蒸干,一片坚硬的盐似乎结在福葛的指节上。


纳兰迦扭动着腰想侧过身来不让福葛这样居高临下直视他的脸。


“喂,你哭什么?”


“要你管。”


“纳兰迦,我错了,对不起。”福葛将伸在纳兰迦脑后的那只手轻轻扣上去,想把他扶起来。


“你没错,我确实笨。”纳兰迦抓住福葛的手不让他继续动作,另一只手臂横过来盖住他两只湿润的眼睛。


福葛看着,想象那条细瘦的胳臂待会儿放下来的时候,上面会有两圈紫色的湿漉漉的圆痕。


如同两片唇印。


“可我就是想读书,我想读书想疯了。”


“我才不喜欢打架,我要是有钱,我要是能不打架我早就去读书了。”


也许人总对自己无法拥有的事物抱有坚定而纯粹的痴迷,即使事实证明它并非那样美好而神秘,甚至并非适合自己;但那种朦胧的幻觉和残酷的希望依然使它保存着一些不为任何现实所抹煞的真实感——即使并不真实。


在纳兰迦这里,即使从小饥寒交迫,几次差点饿死街头;当他躺在地上感受胃里似乎有尖利的冰块在划磨肉壁的时候,那些欢笑着唱着歌,背着书包去上学的孩子的声音从他头顶不断越过,如同低空飞过的候鸟;长长的书包带子有时甚至能扫到他的脸上。


看着里面书本的轮廓,纳兰迦就想着有朝一日我每天都能吃饱饭了,我就要去上学。


可即使他后来衣食无忧了,纳兰迦发现他还是不能去上学。一来他是个黑社会,这样的身份不仅见不得光,本身也容不得抛头露面;二来纳兰迦从生下来就是个彻彻底底的黑户,根本没有名正言顺在这个社会行动的可能。


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被认可;无论要什么,都只能偷偷摸摸。


他摸爬滚打,在泥潭中挣命十数年。


迟迟发现自己在这个世上一无所有。


没有被证明的资产,没有被承认的努力;如阴沟老鼠一般出生,再如阴沟老鼠一般死去。


那次之后,福葛甚至有一段时间忍住没有打纳兰迦。好几次纳兰迦做错了题,紧张兮兮地看着福葛,以为福葛马上就要暴怒然后动手,却只看见他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把什么压抑了回去,再一次细细地把原理讲给他听。


一次,福葛再一次摊开书准备给他讲已经讲了两个周的除法,纳兰迦头一次对福葛的关注超越了对他怎么搞也搞不懂的知识的兴趣——虽然他也搞不太懂这个金发天才就是了——他双肘支着桌子,嘴里咬着一截铅笔,看着福葛低头认真讲解的侧脸。


那张脸在窗外透进的阳光下似乎每一根细小的绒毛都看得见,充满柔和的光芒的温暖的轮廓;纳兰迦发现这个时常发飙的福葛其实长得很好看,安安静静不发火,嘴角微微下垂时,真的很好看。


“喂,我在给你讲话,你发什么呆。”福葛用手上本子装订的那道脊敲了纳兰迦的头一下——这种程度在两人看来已经算不上是动手了。


“哦哦!”


“哦什么哦,你知道我在讲哪里?”福葛叹气。


“我下周开始要忙期末考试,没空给你上课,你不趁着这周搞熟一点,以后真的就要全部忘掉了。”


“我才不会忘……你是说你下周开始就不来了啊?”


福葛嗯了一声,纳兰迦看起来有点失望。


“怎么,盼着我每周过来打你。”


“你最近不是脾气好多了吗?”“那不意味着我不想打你。”


“我说过我不是好人。”


纳兰迦想起他和福葛之间关于杀人的谈话,说到“我也杀了一头畜生”的时候,福葛的眼中不是寻常的沉稳,也不是暴怒时的狂热,而是一种彻骨的不屑和冰冷。


即使是见多了各种血腥场合和暴力场景,见多了人殊死一搏和垂死挣扎的神情的纳兰迦,一瞬间也不寒而栗。


但不知为什么,也许是纳兰迦习惯了对人不对事,也许是纳兰迦本来就不为世所容,也便执着地不去迎合世间的一切。


世以为非,他纳兰迦不一定。


何况他看着福葛,总觉得即使真如福葛所说他不是什么好人,那也是对其他人而言。


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直觉,这种直觉曾经指引他在快要饿死的关头翻出一片乌黑的沾满秽物的面包,也曾令他在暗刃劈空刺来的时候毫无预兆地抬头躲过一劫。


如今这种直觉告诉他,福葛是他的老师,福葛是一个好人;即使福葛杀过人、害过命,那也是有理由的。


福葛做对了那么多道题,没道理这回他是错的。


他相信福葛。


“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纳兰迦看着福葛,坚定地说。


“既然你教我,那就是跟你学的。”


福葛继续教纳兰迦除法。乘除法比起加减法,对纳兰迦来说要难接受多了;教了个把月好容易拿加减法作类比,让纳兰迦懂得了除数和被除数。


福葛经常凶神恶煞地对纳兰迦说,“还记得我第一次把你揍到吐血吗?我说什么是被减数来着?”


纳兰迦抚掌击节。


“啊!我懂了!”


大学期末考试前最后一节课,福葛给纳兰迦讲到0不能作除数,也就是算式中的分母。教了快一个学期,总算是快要把四则运算上完了——换算成小学课本也就约莫上了半本——福葛虽然感到很累,也依然抱有纳兰迦根本就不适合学习,就是个蠢货的想法,但教他的时候没有一丝懈怠和敷衍。


他能看到,纳兰迦在看着自己拿笔写出一个个符号、一道道算式时,眼睛里放出的光亮就如同第一次参观游泳馆的小孩看到神奇的海星和游鱼;无论那些字符对他而言有多么难以理解,甚至他会因此挨自己的打;他从来没有从纳兰迦眼中看到对它们的厌恶。


这样的纳兰迦,很让人钦佩,也很让人心疼。


“为什么不能?”


“你想想,0乘以任何数都得0对吧。”“嗯……对。”回忆这个知识点似乎耗费了纳兰迦不少脑力。


“所以0是一个定项,乘什么都得0的话,就不能被其他任何不是0的数除,对吧,因为不可能得到其他数;你还记得乘除法互为逆运算吗。”


就如同已经沾染一身污秽,如他一般一无所有的人;即使余下的人生中再怎么殚精竭虑,努力活着,也不免沦入一无所有的泥潭中愈陷愈深。


不知还能拥有什么,也什么都无法拥有;即使还在奋力想要改变命运,上学、打工,这个已经失去支柱,背负罪孽的千疮百孔的人生,究竟还有什么希望可言呢?


“这个我知道……那,0可以作被除数吗?”“理论上没有禁止,得0就是了吧。”


“诶,奇怪啊……”


纳兰迦作出困惑的表情,大大的眼睛和其他小巧的五官微微拧到一起,“呐,福葛,不是任何数乘以0都得0吗?”


“是这样没错。”福葛已经习惯了一门课上反复重复白痴也会领会的知识点了。


“那0除以0不可以吗?得任何数都可以就是了,为什么说0不能作除数啊?”


听纳兰迦问这个问题,福葛愣住了。


从小学接触四则运算开始,他始终只记得这个法则一样的条件——0是不可以作除数的,一如这世上所有公之于口或心照不宣的法则般,只用不加思考地去遵循;任何对它的违背都是不为人所接受的,最终会变成自身荒诞的证明,成为烙印一般的污点。


没有人问过为什么0不可以除以0,然后得到任何数。


两个一无所有,以某种超越常规和法则的方式组合起来,以某种不为人所赞许的姿态,却可以使一切加诸其上的算法失去意义。


可以得到任意结果的算式没有数学上的意义,但却是0这个数字对自己的超越。从什么都不是的虚无,从什么都没有的空茫,诞生出一切意义、一切色彩;无尽的数字的海洋在其中翻涌,由两个0创生出了一切;无数种可能潜伏在这个被禁止的运算之中。


在这个算式中,0不再是乘以什么都只能是0的固定项;两两相除,站在从来没有人允许它出现的位置上,一个单调的0,无法改变任何事情被注定了宿命的0,拥有了异彩纷呈的可能。


福葛不禁想到他和纳兰迦。


一个在人世间失去了一切,一个从诞生起就两手空空;两个一无所有的人,互殴过互骂过,各自在各自的烂泥坑中挣扎过沉没过,各自露出一个脑袋在艰难地呼吸。


没有人搭救,他们已经漂浮得太远。


但是,但是。


他们这两个,赤裸裸的0。


在某种除法下,在某种裂解的法则的残骸之上,说不定,真的会有突破这一桎梏的可能。


“纳兰迦,你说得对。”“我?”纳兰迦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福葛。


福葛一向都是痛骂他笨,或是痛心他傻,像这样隐隐透出一丝赞许的话,纳兰迦从来没听见过。


“对,是这样。0本来可以除以0,然后得到任何数。”


纳兰迦刚想问那为什么无论是方才的你还是课本上都明明白白地写着“0不能作除数”,却被放下课本和铅笔的福葛揉着脑袋圈在了怀里。


纳兰迦一瞬间伸出手臂护住了自己的脖子,他怕这是福葛的新型战术,要凑过来扭他的脖子。


但福葛这个怀抱的轻柔程度令纳兰迦很快惊讶地放下了防备,他感受到福葛的身体轻轻地靠在他的身上,而不是像往常一样凶狠地撞上来;福葛身上所特有的那种书卷香气,仿佛是聪明人的证明,纳兰迦很喜欢闻。


他不知道福葛怎么了,但福葛从来没对他这么温柔过,即使最近他收敛了脾气也没有过;一瞬间,纳兰迦有些感动。


他从小身上就脏兮兮的,染血粘土,没有人愿意抱他。


我就说福葛是个好人嘛。


坏人的拥抱怎么会这么温暖。


“纳兰迦。”


福葛想到,这一路即使绝望,即使痛苦;他和纳兰迦,从来不曾屈服。


即使拥有的如沙般流逝,即使想要的为千夫所指。


他和纳兰迦也一往无前。


“我们可以是任何人。”


福葛很少跟纳兰迦讲数学以外的道理,一来他没付钱,二来他听不懂;但听到这句话的纳兰迦罕见地没有在回话中透露出痴傻,他顿了片刻,嗓音有些沙哑地问。


“我可以吗?”


纳兰迦懂了。


“可以。”


潘纳科特.福葛遇到纳兰迦时,真真正正的一无所有。


“只要和我在一起,我们就可以。”


遇到纳兰迦之后,一切意义。


豁然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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